作为一部游戏，《死亡搁浅》并不以华丽的操作或者畅快的联机著称。它更像是一部经典的长篇小说，虽是看似平平淡淡的文字，却让人打开了再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
去年黑五那段时间，PS5 还是个供货紧俏的稀罕东西，我有幸被 amazon 抽中从而买到一台，并趁着优惠扫了一大批游戏，初始化了我的 PS 游戏列表。当时的我紧盯着 The Last of Us 这类 PS 头牌大作，《死亡搁浅》其实是个我略有耳闻却基本不怎么了解的游戏。“小岛秀夫独立新作”，“送快递”，“步行模拟器”，“难懂且劝退”基本上是我当时听说过的关于这部游戏的全部标签。但是，本着 PS5 都买了我可不能缺 Sony 本家大作的想法，并且从别处听来关于小岛秀夫职业生涯的一些故事，我感到这个游戏可能并不简单。犹豫了一番之后我下单了正在打折的《死亡搁浅》，并且同时下定决心：差不多得了，今天就买这么多好了。我很确定，黑五那天我买的游戏可能一年都玩不完。
2022 年的 12 月份发生了不多不少的事情：毕业，放假，计划去夏威夷的旅行，然后不幸得了新冠又忙着退为了旅行订的票。得新冠的那几天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卧室无所事事，看着社交网络上面同学们在到处飞并发来了世界各地的照片，逐渐变得空虚了起来。当时正好在 YouTube 上面翻到一个拍冰岛末日美学的旅行 vlog，顺手转给正在欧洲的 Wes 让他加一个行程。而 Wes 说他已经去过了，并且也发来了他当时拍的 vlog。既然大家都去过北欧，那我不妨在这段肉体被困住的时间里，去虚拟的北欧看看。
下面的内容就要涉及到剧透了，不过对于一个好的故事来说，就算被剧透了全部，也会同样地吸引人。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that created time and space.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that sent a planet spinning in that space.
Once there was an explosion. A bang which gave rise to life as we know it.
And then came the next explosion. An explosion that'll be our last.
在《死亡搁浅》的最开始，背景中浮现起 Sam 静静的独白，一首 Don't Be So Serious 响起。镜头浅浅掠过无尽的山峰与苔原，以及在苔原之上穿行而过的摩托车掀起的一缕烟尘。看过 Sam 和 Fragile 在山洞里躲雨的那一段对白之后，游戏正式开始。我推着手柄沿着山路走下，Sam 的脚步跟随着坡度的缓急忽快忽慢，手柄上的震动反馈着有零星苔藓的泥土染上雨水之后的湿滑。Sam 沿着一条河步履艰难地前往中央节点城，河岸边碎石遍布水汽弥漫。在河的尽头，中央节点城的混凝土建筑在水汽中若隐若现。踏入水中时，我能轻易地感到水流的湍急令 Sam 站立不稳。沿着河流中较窄的地方通行，爬上一级一级的水泥台阶，抓紧货物箱的背带调整重心让自己不至于摔倒，Sam 跌跌撞撞地走入了中央节点城的货运中心。开头所展示的世界与 vlog 里拍摄到的冰岛难辨真假，而 Sam 的在游戏中的旅途也是从这片虚拟的冰岛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带领着玩家走过这片异世界的末日荒原。
在大多数的电影里，牵动人们的通常是剧情。人们会被带入影视虚构的情节，满怀期待地看故事将会如何发展。《死亡搁浅》则给人带来了一个太过宏大的世界观，以至于一开始令人一头雾水，却也被虚构的世界中奇幻的美景所震撼。在这里，草原上的碎石为什么会向天上漂浮？彩虹为什么会在天上倒挂？人们所说到的“冥滩”是什么？送货的道路上出现的那些鬼影又是什么？《死亡搁浅》像是丢给人了一把琉璃碎片，在拼拼凑凑中将这些精致的线索组建出一个更加精美的故事。
冥滩是一片沟通生死的桥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冥滩，当人死亡之后，灵魂经过冥滩前往逝者的世界。但在一次突如其来的灾变之后，冥滩和现实世界的界限被打破，将这个世界逐渐地带入深渊。冥滩之上的灵魂返流到现实世界中成为搁浅体（beached things, BT），一旦与死去的肉身触碰便会引发威力强劲的虚空噬灭。冥滩的开罗尔物质具有反重力以及改变时间的性质，被泄漏到现实中形成开罗尔云，降下时间雨。
有了这些最基础的了解，我一点一点拼凑出了这片支离破碎的世界的全貌。接触到时间雨的物体时光流速会加快，因此人们躲入了孤立的城市和地下的避难所。由于开罗尔物质的独特作用，倒彩虹中的蓝光穿透了两个世界的界限来到冥滩。BT 的存在让外界变得危机四伏，跨越彼此孤立的城市送货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世界上危险却必要的一份工作。来自冥滩的 BT 是不可见的，于是人们靠将自己与从死亡母体内取出的婴儿（bridge baby, BB）连接。这时的婴儿尚未出生也并非死亡，它们正处在生与死的交界地带，通过它们的眼睛，人们能够看到 BT。冥滩和开罗尔物质也并非一无是处：位于生死交接的冥滩是不具有时间概念的，于是人们可以发现可以搭建开罗尔网络，通过冥滩的连接来瞬间传递信息与物质。Sam 的任务也正是带着开罗尔网络的密钥穿越整个美国，将孤立的城市通过网络重新连接在一起。
天马行空，却完全符合逻辑，一切现象都能够被成功地归因于这个世界的公理之上。小岛秀夫不愧是在用宗教一般的严谨去建立游戏的世界观。
《死亡搁浅》确实是个慢热的游戏，接近十个小时花费出去，我却依然感到自己将将入门。在第二章的末尾，Sam 背着一身的装备，骑着刚刚获得的电动摩托车，要翻越群山峻岭到达港口节点城。镶嵌着众多岩石的平原让摩托车颠簸不堪，两边悬崖高耸，中间只有一条被碎石覆盖的山麓可以勉强通行。但这片山路却常年时间雨不散，充满 BT。我一般都是在睡觉前关掉所有灯的时候玩游戏的，游戏里的雨声和光影房间里唯一的主角。当时的我还不是很清楚该怎么对付 BT，血液手榴弹经常扔偏。满地的碎石让摩托车寸步难行，有无数次，我因为声音太大被 BT 发现。BT 猛地冲过来，脚步在地上溅起焦油，手柄一下一下的冲击直击心灵，而摩托车却被石缝卡住，让人逃无可逃。在这片山麓，我被抓住过无数次。
多次失败的我逐渐摸索出了稍微好那么一些的战术。在探测器（Odradek）显示 BT 接近的时候，悄悄放下摩托车，捏着血液手榴弹蹲在地上慢慢前进，一下一下地扫描地形，眼睛紧盯着前方寻找代表 BT 的那团阴影。虽然听起来这是一种稳妥的做法，但实际操作时的压力依然让我甚至不敢喘气。这是一个需要步步小心的地方，但是淋在身上的时间雨将 Sam 背着的货箱打出火花，带来与此时的压力毫不相容的紧迫感。
我最后成功的那次尝试完全说不上优雅，用这种战术走了一半之后便发现时间雨对货箱的损耗不能让我再拖延下去。骑上摩托车准备冲过这片危险区域的我却毫无意外地再被 BT 缠上。被抓住的 Sam 货箱散落一地，遍地焦油涌起，黑漆漆的鲸鱼 BT 在焦油中潜伏。我操纵着 Sam 沿着悬崖尽力往上爬，而整座山都在焦油的海洋中摇摇欲坠。在逃亡了足够久之后，Sam 终于跑出了 BT 的领域，焦油退去，天空也逐渐放晴。我连滚带爬地走下山坡，重新捡起散落一地的货物箱。在 Sam 骑着摩托车终于冲出了那片山麓，沿着山坡走下时，我整个人长舒一口气接近躺下。被雨雾笼罩的港口节点城近在眼前，整片地平坦了不少，在车轮与草皮安静的摩擦声中，响起一首合时宜的 Asylums for the Feeling。应该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开始感到这段自东向西穿越美国的旅途，我怎么都得走完。
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是游戏中的雪山。说来也巧，当时正是湾区的早春，周围的山因为连日不断地降雪变成了雪山，和《死亡搁浅》中如出一辙。在沿着山坡向上的路上，郁郁葱葱的草原渐渐开始被薄雪覆盖，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时间雨在愈演愈烈的寒风中变成时间雪越下越大。山上的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无论是脚还是车轮都会被瞬间陷入，整片视野也被风雪掩盖得模模糊糊。而其中有一段路程，Sam 的 BB 被拿去维修。缺少了与 BB 的连接，Sam 基本彻底没办法看到 BT 了。之前的 BT 虽如鬼魅，却至少也是一团若隐若现的黑影，而在这片雪山之中，BT 彻底化为只能听到其回响的幽灵，让我推着摇杆左右躲闪。之前的我和 Sam 一样，纯粹地将 BB 作为一个工具。但经历这次分离之后，无论是我还是 Sam，都开始和这个陪我们走过大段路程的小家伙建立起一种情感的连接，开始变得不想分开了。也是在此时，BB 不再被根据它的代号被称作 BB-28，Sam 将自己死去孩子的名字带给了它，BB 成为了 Lou。
《死亡搁浅》确实是一个关于连接的游戏，小岛秀夫也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在这段旅途中，Sam 连接了孤立的城市，玩家通过异步联机的机制连接了彼此，而 Sam 所遇到的人，所听到的故事，也是关于生死和连接本身。Heartman 为了寻找自己在大灾变中死去的家人，每隔 21 分钟死去一次，每次都去搜寻一个新的冥滩。Fragile 为了从恐怖分子手中拯救城市，选择了淋着时间雨去处理即将触发的热核武器。 Mama 临死前在医院的废墟中生下死胎，死胎化为 BT 与 Mama 的肉身共生。Higgs 在忍无可忍时杀掉了家暴他的父亲，将尸体在被 BT 发现之前拖出避难所埋葬。Cliff 带着他曾经的军队试图拯救被政府带走的孩子，而 Die-Hardman 为不得不开枪杀死无数次带自己死里逃生的长官而自责了整个后半生。随着 Sam 走到越来越多的地方，他见到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只出现在全息影像中的人。Sam 不仅听到了故事，在来来往往的送货路途中，他也成为了这些故事的一部分。
在游戏的末尾，Sam 终于抵达了西海岸，将整个美国孤立的城市通过开罗而网络连接在了一起。在整段路途上，Sam 一直都在听到关于曾经试图穿越美国的第一先遣队的传说，也一直在追寻 Amelie 的足迹。但千辛万苦过后，Sam 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寻觅 Amelie 才是世界的灭绝体，是冥冥之中被选中，前来执行末日的那一个。Ame-lie，ame 是法语的灵魂， lie 则是谎言。通过开罗尔网络的连接，每个人的冥滩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且统一的冥滩，整个世界在第六次大灭绝的阴影下风雨飘摇。
Sam 将要赶回首都节点城与其他人汇合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这段轻装上阵回到出发点的旅程也成了整个游戏最高潮的部分。此时的世界因为开罗尔物质浓度的剧变变得光怪陆离，让人感觉到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逐渐分崩离析。时间雨倾盆而下，天空中时而亮起极光，时而被日落般的橙红光芒笼罩。鲲鹏一般的 BT 在天空中漂浮，不时的鸣叫让整片大地（以及手柄）剧烈地震动起来。
这个时候，我的游戏已经进行了 30 多个小时。现实世界里的冬天已经结束，时间从 2022 年的 12 月来到了 2023 年的 3 月。本身的我只是为了一个虚拟的北欧而来，但《死亡搁浅》所能带来的并不只是表象上的风景那样简单。当一切事物的背景被探寻清楚，游戏里的矛盾被彻底铺开的时候，面对着首都节点城上方的暴风眼，我甚至更愿意相信，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一片平行的世界。
应该怎样去形容《死亡搁浅》呢？它不像是一个游戏。在这近 40 小时的游玩时间里，它用 Sam 一个人在荒原之上漫长的旅程，耳语一般讲述了一个关于生死与连接的故事。但放下手柄，让我记忆最深的则是关于这段旅途和这个世界本身。在我眼里，《死亡搁浅》是倒彩虹，是时间雨。它是雪山上吹来的风，向天上飘去的浮石，也是脚踩在苔原上的沙沙声。它是 BT 的那团阴影，末日来临前的寂静，也是冥滩之上停滞的时间。我没有办法去形容《死亡搁浅》，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搁浅”已经可以称之为一个形容词。所以回看那个关于冰岛末日美学的 vlog 的时候作者会讲到，这些末日一般的风景，真的很“死亡搁浅”。
